北斗教育研究院特聘专家  李百芹

已发表于《山东教育中学版》2019.4

      这个笑眯眯的女孩儿已经是第四次来咨询室了。

      女孩看上去总是那么害羞又惊恐的样子，微笑一直挂在脸上，但整个人总是扭扭捏捏，说话声音很低，以至于多数时候我不得不探着头仔细去听。她手里总拿着一个笔记本，要说的内容全记在上面，说话的时候会不时地翻翻看看，说“我说到哪里了呢”。

      几次交谈，我知道这是一个心思细腻并很敏感的女孩儿。

      她敲门进来的时候，我正在整理上一个咨询的记录，看到她，下意识地赶紧停下手头的活，冲她微微笑了笑。

      尽管这次她没有预约，我却毫不犹豫地迅速做好了陪伴的准备。我知道，此时的她非常需要陪伴。

      “怎么突然来了，上什么课？”我笑着看了看她，问。我知道高一马上要期末考试了，时间抓的很紧。

      “体育课。我的问题很严重，但是我不好意思和班主任请假说来咨询，因为我不愿意别人知道我的事。终于找到这个时间，体育老师很宽松。”

      这次她说话很放得开，不像前几次会因为紧张，经常说着说着就停下来。

      我只是微笑着看着她。

      她接着说：“昨天晚上我三点钟睡的，从不到12点就在哭，一直哭到三点。你知道吗，老师？我说过的，我好几年没有哭了！不是不哭，是哭不出来。那种痛苦到想哭，但是哭不出来的感觉太难受了。”

      我注意到，即使说这些，她脸上也始终挂着微笑，让你无法想象她是在诉说痛苦，更想象不出这样一个笑嘻嘻的女孩昨天晚上还刚刚大哭过——她哭起来又是什么样子呢？

      “哭出来之后，现在感觉怎么样？”我问。

      “感觉开关被打开了，似乎无法关闭。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哭了那么久。我一直离不开手机。你知道吗，老师，每天晚上下课回到家，我就看手机，一直到12点，或者一点两点的。昨晚，我看到了一个很低俗的剧，泪点很俗。就是有一个女孩，也是上高一，爸爸出车祸死了，妈妈又要嫁人，她被送到姨妈家……看着看着我就哭了，而且反复看这个片段，就一直哭到三点。”

      她诉说这一切时始终微笑着，这让我想起她第一次来的时候说过的话。

      她说：“我从小住在奶奶家，爸爸妈妈在青岛不回来。小的时候，爸爸妈妈总是吵架，大约记得他们经常闹离婚，我很害怕。被送到奶奶家之后，我天天盼望着他们能来看我，可是妈妈基本不来，爸爸即使来了，也很快就走了。看到别的小朋友和爸爸妈妈在一起，我经常偷偷地哭，但是又害怕被爷爷奶奶看见。直到上了初中，才不怎么想他们了，来不来都行。后来他们搬家到这里，又生了我弟弟，而我还是跟爷爷奶奶住。现在弟弟也经常被送到奶奶家，爸爸妈妈不接弟弟的时候不过来，来了接着弟弟就走，最多吃个饭，从来不管我，连问都不问。”

      这个情景已经很让人心酸，但是她说的时候依然很轻松，始终微笑着，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，刚才诉说她的大哭也是这样。

      “你说问题很严重？”我回到刚才她的话题上。

      “其实，我也不知道什么问题，就是觉得很严重，没法继续呆在教室里，很痛苦，就像缺了点什么似的。”

      她想了想，突然皱了皱眉，但依然微笑着，说：“少了一个人，老师，你知道吗？就是我感觉我的生活里少了个人。我一直在找一个人。这个人能陪我说话，能给我讲题，能和我一起上学放学，不一定非是男孩，女孩也行。”

      “你是说好朋友？”

      “是的。一个能听我说话，我哭的时候能够陪着我的朋友。我有事的时候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，要有人听我说啊！”

      她的声音开始变得高了。

      “平时在家里，你的心情一般和谁说的多？”我问。

      “我从来不说，也没有人可以说。爷爷奶奶年纪大了，身体又不好，我不想和他们说，也从来不说我的事。爸爸妈妈不大回来，来了就是接弟弟，匆匆忙忙又走了。记得弟弟还小的时候，有一次，我想他们了，哭着要回家。爸爸把我接了回去，结果一回去，妈妈就骂了我一顿，说我这么大了不懂事，她还要照顾弟弟，等等。从那，我再也没回去过。现在，除了学习，他们基本不问我的事，我也不说。”

      “还在青岛的时候，他们养了一只狗，我一直很想打那只狗，但是后来，那只狗没了——我为什么说到这了呢？”她回过神儿来，“其实，我就是觉得少了一个人，一个听我说话的人。”

      “在班里你有多少好朋友？”

      “很多，但是都是那种泛泛之交。没有一个能陪我说话，就是说心里话的那种。上次我跟你说过，我的闺蜜和另一个同学一起玩了，我很伤心，被冷落的滋味让我欲哭无泪。和你聊过之后，我走出来了，不再为这事伤心了，可是——”说到这里，她收敛了笑容，“我喜欢一个男生，从六年级就喜欢。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他。他长得不好看，学习也不好，大概就是放学和我一起走，他会听我说话吧，反正我很喜欢他。上了高中，他分到普通班，在另一座楼上，不能跟他在一起了，再也没有人听我说话了。刚开始的时候，我很痛苦，感觉非常孤独，就是那种被压垮的孤独，于是下课就跑到他的楼上，哪怕只看他一眼。”

      “几个月后，我就不再去了，毕竟很远。感觉也很远，很远，心中总是缺少了很多。后来，我的同桌是个男生，有一次，他说我很像他叔叔家的妹妹。我突然感觉心里很温暖，说那我就做你的妹妹吧。从那以后他就叫我妹妹。他会给我讲题，听我说话……可是，最近我们又调座位了，他坐到了我的后排的后排。分开之后，我突然发现，原来我是喜欢他的。现在只要上课，我就会不停地回头看他，忍不住。可是，他好像没有注意到。前几天我跟他说了我喜欢他，没想到他一下子蒙了。看到他蒙了，我就说那好吧，就当我没说吧，嗨——”

      她看看我，自嘲地笑了笑，又回复了她的标志性的微笑。

      “老师，现在我真的很孤独，那种孤独很压抑，压得喘不过气来，好像缺了些什么。我想找一个男朋友，其实不一定是男的，女朋友也行，只要听我说话，陪我哭就好。老师你知道吗，我喜欢了四年的男孩，他在那个楼上，但是很远，远的让人感觉不现实，抓不到的感觉，而我需要现实的一个人，因为我的情绪没法排解。我也试着把手机锁起来，但是不行啊老师，没有手机，黑夜的那种孤独会让我发疯的，只有拿着手机，我才会平静一些。手机是我排解情绪的唯一途径。”

      “这一些，包括你每天晚上玩手机到很晚，家里人知道吗？”

      “爷爷奶奶不知道。我在家基本不怎么说话，多数时候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，他们都认为我不爱说话，所以也不问。爸爸发现了，和妈妈一起批评过我，也曾经把手机要回去，但是我又要回来了。他们根本不了解我的情况，也不懂我，就知道关心考试成绩。我也懒得和他们说话。他们也不管我，说我大了，他们得照顾弟弟。我和弟弟吵架，弟弟就去向他妈告状，不，是我们妈妈！妈妈就批我，批我也无所谓……”说到弟弟“他妈”，这种口误不止一次，然后呢，她总是及时纠正“是我们妈妈”，并且很羞赧地笑笑。

      “我说到哪里了，这是——”说着，她又翻开笔记本看看，“其实，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，就是觉得问题很严重；也不知道什么问题，就是很难受，不解决就没办法上课了。现在我好像理清了，就是少了个人，老师，我要找一个人，能听我说话。”

      “这样的朋友不难找吧？”我笑了笑。

      “不难，但是害怕失去，真的害怕。好不容易交心了，结果突然失去，就更受不了。我不想交朋友，就是害怕失去。可是，现在我就是感觉少了一个人，很强烈地感觉少了一个人，少了，就是那种少了，你明白吗，老师？”她蹙着眉，因为无法解释清楚，笑容也掩饰不住焦急。

      我对她微笑着点点头。

      她似乎轻松了，又低下头翻看着笔记。

     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，她肯定累了。我站起来给她倒了杯水，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长发。当我的手触到她的辫子的时候，她突然跳了一下，接着不好意思地笑了。沉默了一会儿，她说：“老师，我从小非常渴望爸爸妈妈抱抱我……可是，他们从来不……”慢慢地说出这些时，她仍然笑着，但那笑容让人心里涩涩的，比哭还难受。

      我的手继续触摸着她的长发，不忍心移开，生怕不小心伤害了她。

      这是一个渴望被爱，但又因为长期缺少爱而惧怕亲密关系的孩子。她用微笑将内心的孤独和痛苦深深地掩藏，但爱的缺位造成的缺失感已经渗透进她的生命的每一个细胞，并痛苦地撕扯着她。随着长大，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，越来越膨胀，以致让她时时处处处于找寻之中，找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心深处那份不可名状的缺失。

      “这是说到哪里了呢？我总是跑题。”她似乎没有觉察到我稍稍走神儿，接着说，“其实，你说的对，晚上玩手机会让我第二天没精神，可能情绪就更不好，而不是手机可以排解糟糕的情绪。我是不是应该把手机放起来，然后多和同学说说话，这样可能更好吧？”她探寻地看着我。

      “我想，你说的对。不妨试试？”我笑了笑。

      “嗯嗯。真奇怪，我突然感觉很轻松了。其实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，虽然我都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。人的心理真的很神奇啊。”她看着我，很放松地伸了伸懒腰，然后看了看手表，说，“还有点时间，我没有说的了。我到这里已经是第四次了吧，你？……您不对我说点什么吗？”她俏皮的问询中，笑容里多了很多轻松和愉悦。

      “你还需要我说什么吗？”

       我们俩都笑了。

      我知道，对她，温情地陪伴就是最好的抚慰。能够愿意敞开心扉，向我倾诉一切，这就够了。

      她轻松起身，回教室学习去了。

      我想，下次我该和她商量见见她的爸妈了。不，最好先见一见她的爸妈，让她的爸妈主动找回自己的女儿。